2007/09/11 | 星迹——选择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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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奴维儿……”他冒失唤道。

   即使他那时黑发齐肩,遮盖了耳朵,我还是马上猜到他非我族人。

   精灵们谈及“提奴维儿”有时是善意的称赞,有时是深意的预言。而他语气中的惊讶表明有那么一刻,他全然确信我就是她。

   还有他那毫无掩饰的眼睛,里面写满了好奇与热切,这是绝不会在成年精灵眼中看到的。

  “我叫埃斯特尔。但实际上我是阿拉桑之子阿拉贡,伊西尔德的继承人,杜内丹人的统领。”

   他的自我介绍证实了我的猜测:一个年轻的人类。这也使他接下来自做聪敏的俏皮话儿变得可以接受—我甚至有点喜欢他的坦诚和直接,还有他窘迫时露齿而笑的样子。

   事实上他的笑容总是很好看的。或许是因为笑容的主人心中时刻充满着热情和希望,即使他马上要独自迎接艰辛的挑战和未知的命运。

   埃斯特尔是在众人的祝福中离开林谷的。令我奇怪的是那天的他特别沉默,父亲也一直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我隐约觉得他们之间似乎什么分歧不想被他人知晓。

   一人一马越行越远,渐渐隐没在浓密的林荫里。就在我要收回目光的前一刻,马上的人忽然回过身来微微一笑,微笑里少了以往明亮的欢欣,却多了份难以言明的灼热。

   父亲此刻皱起的眉头终于暴露了他的焦躁,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为什么。

   哥哥们护送埃斯特尔的母亲回她的住处,我邀了父亲在林子里走走。

  “我从没想明白我的兄弟埃尔洛斯为什么要选择成为一个凡人。”

   未及我问,他先说道,“他是一个好奇多动的精灵,脑子里总是有许多新鲜的念头,喜欢自己写歌来唱。我常常想,如果他的生命能更长一点,他一定会是一个令人敬佩的智者,或至少是一个优秀的歌者。可是他没有给自己多少时间。也没给我多少时间。”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提到这件事,只好低了头不出声,并假装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瞬间闪过的受伤表情。

   “那时我还年轻,劝不动他就赌起气来。我远远走开与其说是生他的气,倒不如说是躲起来不想面对。不想面对那种被亲人抛离的感觉,不想面对因他注定离去而带来的孤独。等我终于能够接受他的选择、试图挽回以前的兄弟关系时,他已经在为一个王国四处奔忙了。人类提到他们的国王时口气是如此崇敬,我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这或许是埃尔洛斯又一个好奇心在作祟—变成一个人类已经无法让他满足,或许当个国王更有趣。然而当我在人群外远远望见他,我明白他已经不是那个喜欢在河边玩水、喜欢和我讨论歌词的埃尔洛斯了。他的眼睛里没有半点好奇心或别的什么欲望得到满足的神情,那里面有种我注定无法了解的东西,将我们彼此隔绝。

   三千年后,埃尔洛斯的后裔、我的战友伊西尔德,让我发现这隔绝从未消融。

   战斗即将失败的时刻,是这个人振臂一挥,在绝望中带给我们希望。而因着手里一枚小小的戒指,他竟然臣服于自己的私心贪欲,终于把来之不易的和平亲手埋葬。后来我被无数次问道为什么不劝他回心转意—我当然可以劝说自己的亲人、朋友改变主意,可伊西尔德宣布‘戒指属于我’的那刻我发现站在我面前的根本是一个陌生人。

   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我的劝说苍白无力。”

   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这样就能从回忆中摆脱。

   “ 现在,一个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要去面对自己的人生。我相信他与生俱来的勇敢坚强会帮助他克服挫折失败。但当面对欲望的诱惑时,谁也不能确定另一些传承于血统的东西会不会慢慢腐蚀他原本高贵无私的灵魂。所以我又怕他成功—成功地受到拥戴、成功地拥有权利、成功地变成一个强大到足以得到想要的一切的……陌生人。”

   父亲说到这里转过身来面对我,双目直视我的眼睛,或许是想看看我对他接下来的话会有什么反应。

   “而他想要得到一切中竟然有一样是我视为珍宝的。那就是你,阿尔雯,他的心渴望着你。”

    试图化解这凝重的气氛题,我轻轻一笑如实回答:“我不像您经历过那么多世事变迁,也从未由于埃斯特尔的血统而对他的未来有任何预想。我像爱任何纯粹善良的灵魂一样爱他,像关心兄弟手足一样关心他。我不认为这种爱和关心有一天会把我从您身边带离,就像我不认为埃斯特尔会做出什么令您失望的事一样。”

  “阿尔雯,你没明白我的话。”父亲显然未从我的回答中得到安慰。“我并不想掌控你的感情,也不想伤害埃斯特尔。如果他最终能赢得你的青睐,我会像任何一个骄傲的父亲一样把你交到他手上,在你们相濡以沫的日子里分享你们的喜悦。而当凡人无法避免的死亡将他带离你时,我会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把美好的回忆带上西去的航船。”

   “那您到底在担心什么?”我不解,父亲的设想虽然遥远模糊,但毕竟听上去并不可怕。

   “我担心你像爱任何纯粹善良的灵魂一样爱着他—甚至更多—到头来却发现他远非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人类的感情不像精灵一样稳固坚贞,因为他们的心要容纳太多东西,就像变化无常的天空,这一刻晴空万里,下一刻乌云密布。如果埃斯特尔变成这样的一个人,那么你,一个精灵,爱上他将是一个错误,一种折磨。”

   “可是父亲,您怎么那么确定我会爱上他?如果我真的爱上了他,那么他首先必是值得我信任的。我相信自己的选择。”

   “我不确定你一定会爱上他,虽然你的外祖母提过你和露西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我亲眼见过人类最初的纯粹善良是怎样在血于火的磨炼中变形腐化面目全非的。”

   “所以如果有一天”,父亲紧紧握住我的手,几乎在用恳求的语气说:“你决定回应一个人类的爱时,请你想想我今天说的话,慎重的做出选择。”

    我郑重的点头答应,心中却不免疑惑:为什么父亲会对一段还未产生的感情抱有如此的忧虑?

    不久之后,我回到萝林,向最具预见能力的盖拉德丽尔女王—我的外祖母道出这个疑问。

   “一个眼看女儿走出自己保护之外的父亲怎么能不担心忧虑?”

    我明白女王所指的“保护之外”是什么,但我不明白她提到我的未来时,语气为何竟比父亲的更笃定。

   “可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见?就凭我长得像露西恩?”

   “不。凭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的了解。他曾经劝说你深埋了对那个种族的好感和好奇。但就像园丁的刀剪无法修整果树的树根一样,劝说告诫并不能左右心灵的选择。更何况,这世上的喜忧得失本就是纠结纷乱的枝杈,再聪明的园丁也断定不了哪跟枝条上会结出甜美的果实。

    爱尔隆可以预见,当有那么一个人类走近,近到可以触摸、可以体会时,没有谁的经验和判断能阻止你了解这个新奇的生命。可他无法预知你的心之所归究竟会把你引向何处,也不确定要怎样做才能保证你不受伤害。”

    有那么一个人类……明明知道女王一定会提到埃斯特尔,可脑中浮现出他微笑回望的身影时,我的内心还是微颤了一下。

   “您的水镜告诉了您什么?”我终于按捺不住问道。

    女王垂下视线,若有所思:

   “你的心灵像透彻平和的湖水,却也不是我这小小的水镜能承载的。因为它此时安静的蓄集正是为了彼时的热切奔流。”

    她抬起眼睛,朗夜星空般的目光令我心中的震动无所遁行。

   “生命在爱憎,生命在渴求,我们被迫去实现它的愿望, 结果谁也预见不了,更强求不得。”

    像泄漏了太多秘密似的,女王忽然不再言语,只低头提了裙角,挪动步伐,在一片柔和的微光中走近,站在迷茫无措的我面前。此刻的她,不再是尊贵睿智的萝林女王,而是我可以信赖依靠的亲人。

   “你是个聪明自律的孩子,很早就习惯听从于理智”,她轻抚我的脸颊,手掌的触感温暖舒适。“可你却让自己的心沉默了太久,久到不再能发觉它的智慧和力量。”

   “让了解的终点变成感觉的起点吧。”

    说着,她的手从我脸庞移下,只留一指,轻点我的胸口。“你想知道的答案,已经在这里了。”

    话毕她弯了弯眼睛转身离去,只留我一个愣在当场,心中纷乱无序。

   如果说女王的话是吹过我心湖的一阵疾风,那么和埃斯特尔的重逢就是落入湖中的一颗巨石。

   那天他站在一群精灵中间——穿戴着同样的衣饰,吟唱着同样的歌曲——然而透过他那微垂的目光,我分明地感到这颗和欢乐的心一同唱出欢歌的心,是如此的忧伤。

   不只是忧伤,还有一些即使是精灵的目光也无法触及的东西,藏在他那不再光洁无痕的额头下、那不再如小溪般清澈明朗的灵魂里。

   那是什么?

   我不由自主地走近,直到他发觉了我的到来——那一刻,他口中所唱丝毫未乱,目光却垂得更低了。

   精灵的聚会很快散去,他终于缓缓走到我面前,略为鞠躬行礼后,抬头迎上了我的目光。

  “尊贵的暮星公主,您的美丽丝毫未变。”  他的声音更加深沉也更加好听了。
 
   我本想说“你变了”,此时却无法出口,只好换个问题:“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他似乎很认真的考虑了一下,答道:“比起之前的预想,或许说不上好。”知道我不会对这个答案满意似的,他接着说:“如果暮星公主现在有空,我可以慢慢地讲给你听。”

  “请你仍称呼我阿尔雯,埃斯特尔。”

   随即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久违的微笑。即使不那么洒脱无拘,可依旧真诚温暖。

  “我十八九岁的时候曾经幻想自己是一个农夫的儿子,在田野耕种、在草场放牧。黄昏时回到父亲的农舍,用泉水洗去满身尘汗,坐在稻草屋顶哼一首爱情的歌儿,送给我心爱的姑娘。”他看着我,眼睛里闪过些许顽皮。

  “我把这些讲给爱尔隆大师听,他摇着头说你就是你,不会是个农夫的儿子。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对他凝重的口气没往心里去。离开林谷的时候我还赌气说过,我这就去做一个农夫的儿子!大师更坚定地说你不能。事实证明他是对的,我确实不能。”

  “你不能,因为正义感不允许你超然事外、对旁人的苦难视若无睹。”

  “谢谢夸奖。”他笑得理所当然。“不过,我不能的最大的理由其实是……”他停顿了一下,笑容便在这个间隙收敛了。“我当时哪里知道,农夫的儿子也是要打仗的。”

   提到战争,他眼中的光彩黯淡了下来。

  “当他回到父亲的农舍,需要洗去的不是劳作的汗水,而是杀戮的鲜血。即使这样,他还要心存感激,因为能回到家,总是好的。”

   我默默祈愿,愿萝林祥和宁静的景色能安抚他沉重的心。

  “我曾经有个随从,叫乔弗里,参加军队的时候才十九岁。即使在同一批新兵中,他也只能算是个孩子。我通常不赞成收这样的士兵,就劝他回家,换他父亲来。他说父亲已经去世,自己是独子,所以无人可换。谈话间他还跟我急了起来,嚷着自己虽然年龄小,但力气很大,一次可以挑动两担粮食。我打趣说你这么能干,家里收割的时候缺了你可不成。这小家伙眼睛一转回答,我这么能干,保卫家园的时候缺了我可不成。”

   埃斯特尔被自己的回忆逗笑了,然而我知道到这绝不是一个欢快的故事。

  “乔弗里年龄太小,不适合放到最前线去,我就把他带在身边。而且他人机灵,真的能帮我不少忙。几个月后我升调职位到另一个地区去,还让他以随从的身份跟着。这小子看我挺器重他,就老实交待他家里其实还有个哥哥,因为嫂子怀孕,他才违规顶替哥哥来参军的。见我无意责罚,他又央求我在调离前准他几天假回去探亲。再回来时,这孩子好像一下子就长大了,到了新驻地经常给家里写信——或许是要当哥哥的缘故吧。终于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嫂子生了个男孩儿。”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件东西,是个木刻的玩偶。玩偶的身体还未成型,唯独一张小脸笑咪咪的,极是生动。

  “在得知敌人偷袭了他家乡的第二天,乔弗里瞒着我上了战场。他没打过仗,不懂得躲避,身中数箭,被人抬回来时已经没救了。他用最后的力气抓着我说他一直把我当哥哥一样看,求我无论如何亲自把这个东西送到他小侄子手里。”

   埃斯特尔看着玩偶的笑脸,又轻轻笑了起来。“在那种情况下乔弗里的脑子仍旧转得很快啊,知道套近乎呢。别说哥哥了,我的年龄当他的叔叔都嫌大。而他真正想让我帮忙的恐怕不止是转交一个东西而已——这小子是想我去确认他家人的安全吧。”

   他仍旧盯着玩偶。

  “当我到了乔弗里的家乡,眼前只剩一片废墟。邻村的村民告诉我,连场大雨带来的洪水使粮食大大减产,附近的村子都闹着饥荒。敌人偷袭时这个村子首当其冲,村名们根本无力反抗,甚至连逃跑都没有力气,只能任人宰割。敌人抢光了仅剩粮食后还放火烧了房子,可怜的村民们连尸首都没有剩下。我的人在附近探查了很久,甚至深入莫都境内寻找,可那股敌兵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毫无痕迹。我不肯罢休,发誓若不为惨死的村民报仇就绝不回去。直到有一天,有部下告诉我,他们无意间在邻村村民的谷仓里,发现了明显不是自家种出的粮食。有的谷瓮上,还隐约沾染着血迹……”

   话说到这儿,埃斯特尔强作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痛苦的情绪,不得不靠紧闭双眼来掩饰。

  “埃斯特尔……”我想安慰他却无能为力,因为我仍未从这残酷真相带来的震惊中恢复。

  “这就是过去三十年我的情形。我的剑日渐锋利,可我的信念却日渐模糊。我转战各地,行军速度越来越快,可令我无能为力的事越来越多——我的誓言经常落空,我的努力常常失败……我总是迟了……总是……错了。”

  “埃斯特尔……你变了。”我找到了要说的话。也明白了初见时他眼中那令人陌生的东西是什么。

   曾经他的身边都是充满智慧的永恒生命,是美好、是光明——想要揪出、击溃亦或回避这光明的对立面,只要有勇气和正义就足够。而今他身处浓重的黑暗中才发现生活和斗争是如此的复杂而艰辛、身处其中的人们是如此的混乱、矛盾、脆弱 。他们时而单纯热情勇敢可爱、敢于反抗不惜付出生命,时而阴险冷漠懦弱可憎,轻易被诱惑被蒙蔽。他们纠结在黑暗中难以摆脱——同时又是黑暗的一部分。埃斯泰尔想挽救,可力量有限;然而他又不能摒弃,因为这黑暗的源头就扎根在他的血液中,无法改变或摆脱。父亲说过的话此时回响在我脑中,越发清晰:恶徒还是救世主,或许就是此刻的一念之间。

   待埃斯特尔睁开眼,我便终于可以看懂他目光中交织着的迷惘无助、绝望却不甘于绝望的挣扎。

  “以前我并不在乎是谁把我安置到世界上来的,也不关心世界是什么,我自己又是什么。当我经历了许多后才发现自己原来竟然处于一种可怕的无知和无力中。我附着在某个广漠无垠的时空的一角,却不知道我何以被安置在这个地点而不是在另一地点、我何以降生在这个时代而不是别的时代。我不晓得自己往何处去,即使我知道自己从何处来——我的来处带着阴险的宿命气息,它一半是罪恶的脚镣一半是荣誉的皮鞭。我甚至不知道,有朝一日离开这个世界时,我是永远地归于乌有还是落到某位失望的神手里,再被他抛落至某个虚空。

   他说得很慢,似乎仍然在努力思索。我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的思路,不知不觉陷入同样的疑问里:我何以被安置在这个地点而不是在另一地点?我何以降生在这个时代而不是别的时代?不是先我而往的全部永恒与继我而来的全部永恒中的另一点?我的灵魂是什么——它在思考着埃斯特尔的话,也对它自身进行思考,然后发现它自身的无知和无力一点也不亚于埃斯泰尔的。我同样不晓得自己往何处去,即使我知道自己从何处来——我的来处也带着某种宿命的气息,只是我从未认真审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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